第九回 扑朔迷离 耐心详怪梦-《七剑下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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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衫少年动了几下,忽然直跳起来,叫道:“老虎!老虎!”冒浣莲盈盈走过,柔声说道:“别怕,我在这儿。你发了什么恶梦?”黄衫少年用手轻拍头颅,睁大眼睛,四围一看,看见自己的两把长剑,堕在地上,惊骇问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吗?我杀了人没有?”冒浣莲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你从楼上走下来,在这里睡了一觉。”
黄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内灯光摇曳,屋外夜风低啸。冒浣莲盈盈地站在烛旁,一双如秋水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头,问道:“这是不是梦?”冒浣莲笑道:“当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黄衫少年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冒浣莲道:“我来告诉你你是谁!”
黄衫少年骤吃一惊,摊开两手叫道:“请说!”冒浣莲道:“你先把你做的恶梦告诉我,然后我才告诉你!”黄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诉你。”
他说:“梦中我在一个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树。”说到桂树,他面色苍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树下有两只绵羊,一老一幼。突然间空中飞来了一只老虎,这老虎有翅膀的。这老虎很和善,和小绵羊玩起来啦。后来不知怎的,那老绵羊和它打架,老绵羊的角把老虎触得直退,那老虎飞了起来,张开大口就咬,样子非常可怕。我一颗石头打过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断,两只绵羊咩咩大叫。后来一阵狂风吹过,把桂树吹折,树干正正打中我的鼻梁,我就醒了!”
冒浣莲一面听一面想,听完之后,眼睛一亮,说道:“听着,我现在告诉你,你是不是怀疑自己以前杀过一个很亲的人,但却想不起这人是谁?”黄衫少年全身战抖,点了点头。冒浣莲道:“你不敢想,因为这人是你的父亲,你以为你自己杀了父亲!”
黄衫少年一听之后,面色大变,伸开大手,朝冒浣莲当头抓下。冒浣莲凝立不动,镇定地看着他,黄衫少年的手已触着冒浣莲头上秀发,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个冒浣莲也不能再活。
冒浣莲微微笑着,定着眼睛看他。黄衫少年踌躇一下。冒浣莲缓缓说道:“但你并没有杀死自己的父亲!你赶快放手,别弄乱了我的头发,你再不放,我要生气了。”
黄衫少年吁了口气,突然像斗败的公鸡似的,颓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莲理好秀发,让他哭了一会,这才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说道:“你起来,你想起了自己是谁吗?”黄衫少年随着冒浣莲的声音站起,说道:“还是想不起!我只是记起了我真的杀死了父亲呀!”冒浣莲说道:“我说你没杀死就是没杀死,你不信我的话?好,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冒浣莲坐了下来,在桌上取过纸笔,吮墨挥毫,不过片刻,便画成了一幅绝妙的山水画。画的是剑阁栈道绝顶处的景象,栈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两峰夹峙的幽谷。画完之后,掷笔一笑,对黄衫少年道:“你看看,这地方你可熟悉?”
黄衫少年“咦”了一声,凝眸说道:“这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那里住过。”冒浣莲又提起笔来,在突出的山峰间画上两株虬松,在松树下又添上一间茅屋。黄衫少年嚷道:“你画错了,这间茅屋靠近右边的松树,不是在两棵松树的中间。”冒浣莲道:“你对了,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画错一点点,你都看得出来。”
黄衫少年这时也坐了下来,支头默坐。冒浣莲也不理他,在茅屋前面画了一个黑瘦老人和一个红面老人。冒浣莲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笔,得自家传,画起来神似得很。画成之后,推了黄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睁开眼睛看看,哪一个是你的父亲?”
黄衫少年睁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来,冒浣莲叫道:“你静静,不要发慌!”黄衫少年面色大变,在这幅画侧站着,动也不动,好象化石一样僵在那儿。
良久,良久,黄衫少年突然指着图中的红面老人道:“我杀了这个人!”冒浣莲道:“他是你的父亲吗?”黄衫少年颤声说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冒浣莲道:“哪会这样?”黄衫少年又指了指图中的黑瘦老人道:“这个人好像和我还亲,不过我一见到他的像,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是讨厌他,又好像是可怜他。”他掩着双目呻吟道:“你把画拿开,总之,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愿想起他。冒姑娘,你怎么认识他们?你又怎么好像熟悉我的过去?”
冒浣莲将他的手轻轻握了一下,用姐姐的口吻说道:“你听我说,你以为你杀死父亲,其实你并没有。你不愿想起那个黑瘦老人,其实你无时不想着他。你刚才发的那个恶梦,梦中的老绵羊就是他,小绵羊是你,有翅膀的老虎是红面老人。只因为你极力不准自己去想,所以他们在梦中化了形状出来,你掷的那块石头.大约是颗暗器。”黄衫少年道:“那么桂树被风吹折,树干打中我的鼻梁又怎样解释呢?”冒浣莲道:“桂树也是代表那个黑瘦老人,他本来的名字就叫做桂天澜,难道你不知道吗?大约你又爱他又恨他,所以他既像和善的老绵羊,又被风吹折,至于树枝打中你的鼻梁,那不关事。那是我和傅伯伯用纸条在你鼻孔撩了两撩,得出的幻觉。”
黄衫少年听了,做声不得。过了一阵,突然哭道:“除非你带我见着那红面老人,否则我不信他不是死在我的手上。”冒浣莲听了,秀眉深锁,想了很久,毅然说道:“好,我带你去。”她虽然没有把握能替黄衫少年找着父亲,但为了医好他,也不能不尝试了。
一个月后,在绝险的栈道上,又出现了三个风尘男女,迎晓风、踏残月,飘然地来到了剑阁之巅。他们正是凌未风、冒浣莲和黄衫少年。
他们是在大闹平西王府之后,和李思永等人分手的。李思永估计吴三桂的反清,就将发动,因此在脱险之后的第二天,就率众返回防地。傅青主、刘郁芳等也接受了李思永的邀请,到他军中暂住。傅青主临行前,悄悄地将冒浣莲拉过一边,对她说道:“自你父亲死后,十多年来我和你相依为命,情如父女,但父女也不能一世相依。黄衫少年如未雕的璞玉,一旦恢复灵智,必将大露光芒。而且这人虽然在迷失记忆之中,心地也表现得极为纯厚。你好生照顾他吧!”他还指点了冒浣莲几个关于医治精神失常的法子,两人这才唏嘘道别。刘郁芳也悄悄的和凌未风道别,说道:“如果你帮助浣莲姑娘,医好了黄衫少年之后,就赶快回来。我但愿有一天能和你到钱塘江看潮!也看看波涛冲去的往事。”凌未风怔了一怔,随即说道:“我并没有像黄衫少年那样失掉记忆,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刘郁芳两眼潮湿,不再言语,便即道别。
凌未风和冒浣莲都是一样的和自己平生最亲爱的人小别。可是冒浣莲离开傅青主之后,和黄衫少年一道,却是神采飞扬,越来越像个成熟的少女了。爱情的光辉,消灭了她身世的阴影。凌未风内心却仍是非常沉郁,以前在王府水牢之中,他几乎就要说出他是谁,在此次临别之时,也几乎要对刘郁芳承认往事。然而他按捺住了,他喜爱自己倔强的性格,而此刻,却又有点憎恨自己倔强的性格了。
一路上,他总是跟在冒浣莲和黄衫少年后面,看他俩并肩而行,心中暗笑,自己所担当的真是个最奇怪的差使。傅青主和李思永是恐怕黄衫少年迷失理性,或者突然半夜梦游,会伤害了冒浣莲,所以要借重他的武功,以防万一。但现在看他们两人亲热的样子,凌未风心想,就是黄衫少年再迷失理性,全世界的人都不认识了,他还是会听冒浣莲的话的。而事实上,一路行来,黄衫少年也是一天比一天清醒,并没有闹过什么意外。
这天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剑阁之颠。黄衫少年双目炯炯发光,披荆觅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两株虬松交覆下的茅屋。他冲进屋内,屋内已阒无一人,他抚弄着屋内剩下的东西,一几一凳,一弓一箭,好像对这些东西都充满了感情。忽然间他嚎啕大哭起来,跑出屋外,指着下面的幽谷道:“我就是在这里杀死我的亲人的。我在这间茅屋里长大,那个黑瘦老人教我武功,他起初是我的父亲,后来忽然又不是了。莲姐姐,如今我回到故居了,我的亲人却在哪儿?你赶快给我找出来吧!”
冒浣莲以为他到了生长的地方,就会完全清醒,哪料还是这个样子,正在踌躇,忽然凌未风走了上来,向幽谷一指……。
幽谷远处,有星星爝火,不是目力极好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凌未风心想既有爝火,便当有人家,他站在峭壁边缘,俯视黑黝黝的深谷,脑子里突然闪过自己和楚昭南在云岗恶斗的一幕,两人也曾滚下峭壁,但却都没有毙命。剑阁栈道虽比云岗峻险得多,但若武功极好的人,又设使有人接应的话,滚下去也未必毙命。
他心念一动,回头看黄衫少年还是呆呆哭泣,神志迷糊。他对冒浣莲招呼一声道:“你伴着他,我下去看看。”双臂一振,向幽谷下面跃去。
凌未风施展绝顶轻功,在跃下之时,已看准山腰突出的一块岩石,足尖一点,换势再跃,忽落在第二块石上,似这样,连换了十几次身形,才脚踏实地,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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