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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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方提出来的。乔一成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法子。他下不了离婚的决心,可是,他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这样也好,彼此都有时间与空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以后的路怎么往下走。
乔一成对南方说:要是你遇上了什么适合的人,千万不要为难,明白地跟我说就行了。我不会耽误你的南方,只要你好。我已经耽误你这么几年了,其实,我的的确确是配不起你的南方。
南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你不要这样想的话,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到现在这样的一种状况,绝不是我想着你配不上我,或者是我在外面有了别的什么人。一成,别的不说,这点自信我是有的,我还不至于是那样的人,我的家庭我所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这样的品行。
乔一成说:我那样想过,求你原谅我南方。
项南方把脚边的一个箱子拖过来,里面是她帮着乔一成回项家小院收拾的一些东西。南方说:这个箱子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去挑的,当时我说太大了,上飞机都不方便,你说大的好,实用,装得多。你还记不记得。
乔一成忽觉热泪冲上眼眶,他想说点儿什么,然而南方没有允许他说出来。
这个男人,到底还是伤了她的心了。用一种并不尖锐的方式。伤害却是同样的。
南方的脸冷了一冷,但还是说:一成,就像你跟我说的,你也是,要是遇到什么合适的人,尽管明白地跟我说。我也不会耽误你。
乔一成与妻子分居的第二天,请了假没有去电视台。这十来年,他还是头一回这样地不想上班不想见人。
乔一成睡到十点多,是被一个电话吵醒的。
乔一成接了电话,里面是三丽哭得不像话的声音:大哥,大哥你快来,一丁出了车祸了!
乔一成跌跌撞撞地赶到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他觉得既便是战争时期逃难的人也不见得比他更仓惶。
他的最不让人操心的妹妹跟妹夫,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的祸呢?乔一成简直不明白老天爷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看着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那么不顺眼呢。
一到手术室门口,三丽便扑上来,死死地拉着他,像拉着救命的稻草。
大哥,要是一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他一起去。三丽抬起泪眼绝决地说。
胡说,一成斥她:你还有儿子呢。
三丽头发全散了,披在脸上,她也顾不得,三丽说: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丁好好的活着。瘫了残了都不要紧。我要一丁。
你看,你跟一丁这样好,一丁不全死的。一成搂着三丽,把心里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疼痛逼到灵魂最不起眼的一角,这个时候,他顾不上那痛。
人哪,一辈子难得把另一个人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存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爱别离怨长久,等一丁好了,你们也学个乖,以后有空也吵吵架闹闹矛盾什么的,省得神仙眷侣叫老天爷都妒忌。一成劝着三丽。
三丽埋头在一成的怀里放声大哭。
一丁的妈也赶到医院来了,还有一丁的弟弟,一丁的爸自从早些年跌伤了腿一直就睡在床上再没站起来过。
一丁妈说:早上还好好的,一下子怎么就这样了呢。日子才好过一点啊!
一丁在手术室里抢救了六个小时终于被推了出来。命是保住了,人进了加护病房。
四美也来了,大家排了一下值班的次序。一成说头一班他来值,一丁总要等第二天早上才可能醒,这一晚上医生说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叫三丽回去休息一下,把孩子安排好,接下来的日子还长,三丽肯定是要吃一段时间的苦的。
三丽死活不肯走,还是四美把她拉起来了,叫着姐,姐,以后一丁还要靠你照顾的,我陪你回家一趟,也替他收拾点住院用的东西。
一丁妈说家里老头子也离不了人,也先走了。
四美把三丽的儿子接回了自己家。这是姐妹俩人隔了这许久第一次见面说话。
三丽对四美说谢谢,四美说:我再不争气总还是你妹妹,我落难的时候也只有兄弟姊妹是靠得住的。你跟我说谢干什么呢。
王一丁是在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多钟醒的,醒的时候就看到趴在床头的三丽,肿得像桃了一样的眼睛,散着头发,胡乱地套着半旧的军大衣。
这是他一向整洁的爱美的利利落落的三丽。王一丁很想对三丽笑一下,不过没有力气。
一成二强轮流值班,三丽干脆住在了病房,一刻也不肯离开,马素芹天天做了饭送过来。戚成钢也赶了来帮忙,看到一成他们面上多少有点惭惭的。
齐唯民和常征也过来看过几次,齐唯民私底下给了三丽一个信封,说是他们俩口子的一点心意。齐唯民说:一家子亲戚,也就不用买什么补品啦水果什么的,实用一点,一丁的医疗费想必也可观。
齐唯民看看乔一成,很想告诉他,其实他的小弟弟乔七七这两天也住在这同一家医院里。可是看着一成他们现在这样子,到底还是没有说。
乔七七的游戏室被几个流氓捣乱,都是些十七八二十朗当岁的半大小子,狂妄嚣张,在那一条街里横行着。七七被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齐唯民把他送进了医院。
杨铃子并不在南京,她在两年以前便去了上海,去那里学习美容美发,说是想学成了回南京来开美容院,有时周末回来。
七七受伤以前两个人刚拌过一次嘴。因为七七跟铃子说,开美容院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投资大,竞争也大,满大街好多的美容院,好像蘑菇那样地多。铃子不满地说:你就是个小男人,没有魄力,守着那间小游戏厅,一年能赚多少钱?还得分给你阿哥。
七七从来就说不过铃子的伶牙俐齿,一急就磕磕巴巴的:那......那开店的钱......是我阿哥拿的呀......再说,再说阿哥从来没有催过我要钱,以前有段时间生意不好,阿哥一分钱也不......不肯叫我还的。做人总......总是要讲良心的,阿哥待我好......
铃子甩了长发打断他:你就一辈子在你阿哥的翅膀底下躲着吧,我就看他能不能护你一辈子周全。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没有出息的人呢?你要真像上海小男人一样的,把老婆侍候得像公主也就算了,其实你又做不到,恨不得我来侍候你像王子那样呢。这么多年了,饭也还是做不好,家务也还是做得不成个样子,哎呀你还会些什么呀!
铃子说着说着便烦燥起来。
一无是处的男人哪,铃子看着七七想着,便是再好的相貌,看上十来年,也实在是够了。
铃子真的开始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整整三个月,一成一边工作一边帮着三丽照顾一丁,人很快地把这两年养起来的那点肉全瘦了回去。宋青谷看不过去,一轮到一成在台里值班便来替他。
一成跟宋青谷说,人哪,生活给了你一个壳,不管壳里头你有多么煎熬,壳子总得要保持坚固的样子来。
4
一丁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个月,终于出院回家了。
乔一成把三丽拉到一边悄悄地问她,钱还够不够用。这次,三丽几乎用掉了这几年全部的积蓄,为了照顾一丁,三丽买断了工龄,工作没了。
三丽说,还可以应付得来,一丁的爸爸作主,叫一丁的弟妹们也拿了一笔钱出来贴补医疗费,机修铺那边,一丁说打算再开,可是,我还想让他多休息个一年半载。
一成点点头。
王一丁还是没有能像三丽说的,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一个月以后,他就重开了机修铺。三丽也拗不过他,可死活找了一个退休的老师傅做帮手,叫一丁只做半天工。花费是大了点,可是三丽说这样她才能放心,不然索性关了店不做生意。一丁也就答应了。
零三年三月开始起,一个奇怪的名词闯入人们的生活。非典型性肺炎,简称非典。
其实头一年年底就传在广东有这种离奇的病了,忙于生计的市井小民们起先并不以为然,生命里那些浓墨重彩的事似乎都与他们无关,除非那事情响雷一般落在他们的头顶上,否则,生活便要照旧地过,日子也还要照旧地熬,饭照旧要吃,酒照旧要灌,架要照旧的吵,鸡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题。
四月份,北京正式宣布中国的首例非典病历,那一天听到这消息时,乔一成正在台里自己的办公室里,喝新闻中心新发的一种叫脉动的饮料,不知为什么心突突地乱跳。
自那一天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超市门前挂着“白醋到货”的牌子,药店里的板蓝根被抢购一空。
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车间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商场里都飘散着消毒液的气味。
乔一成的单位发了无数的口罩与免洗洗手液,他拿回家去分给弟妹们。还买了几盏紫外线消毒灯,给南方送了一盏过去。没见到她人,给她放在了传达室。
日子在缓慢地重复着行进着,乔家一家子都没有想到,响雷真的炸响在他们的头顶上。
戚成钢三月份的时候去过一次安徽,他的姑姑病危了。戚成钢的妈有点犹豫,报上广播电视里天天都在说尽量少出门少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戚成钢忆起小时候姑姑待他十分亲厚,还是打算要去见她最后一面,戚家爸爸也说该去一趟。
等办完了姑姑的身后事戚成钢才坐长途回南京,一路颠簸,回到家的第二天戚成钢就觉得有点不舒服,略咳了两声。接着开始发热,他自己弄了点药吃了,也不见好。四美说,还是去医院看一看,毕竟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戚成钢就去了。
这一去,就被留在了医院。
乔家一家子全慌了。
兄弟姐妹们聚在老屋,乔一成跟三丽一遍一遍地在家中前前后后地消毒,四美完全傻了,抱着小女儿只晓得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三丽安慰她说,现在不还没确诊了吗?也许就是普通的肺炎,住两天医院就好了。戚成钢平时身体那样壮实。
乔一成心里头却不这样乐观,这些天来他的眼皮一直扑扑地乱跳,心神不宁的,把藏在皮夹深处多年的一个护身符也给丢了。那个符还是初恋情人居岸替他求来的。
这一个晚上,乔家小院里来了一个叫人想不到的人。
一成带着兄弟与妹妹们,还有乔老头正在家里枯坐等消息的时候,听见门上传来细微的卜卜声,像是有人敲门,二强说。
三丽说:怎么会,这个时候?
一成开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有一瞬间,一成居然没有反映过来这个年青的男子是谁。他手上拿了一大袋的水果,眉目俊美神色却十分地局促。
二强在一成身后看见了,上前来把那年青男人拉进了门。
大家伙儿一同看着那男子,一室沉默,是四美最先开口叫一声:七七?
乔七七站在堂屋当中,窘迫得手足都不知放在何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还是三丽过来从他的手中接过东西,拉了椅子叫他坐。
乔七七嗫嚅:我听我阿哥说的。戚......四姐夫生病了。我过来看看。阿哥他们明天也要来的。
乔七七觉得“四姐夫”这个词儿从嘴里冒出来有一种极陌生的滋味,他仿佛是吃了某种从未吃过的食物似地舔了舔嘴唇。
乔老头子也是一脸的讶异,在明亮的灯光下用一双老眼细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孩子。
他的儿子。
他的。
一成想着,这孩子在这个小院在这间堂屋在这个家里出现的事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久远的事了。那个时候他有多大?还是个奶娃娃呢,穿了三丽小时候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小罩衣,嘴上糊着米汁嘎巴,有点脏,可还是漂亮,还不会走,那样地安静,放他在床上他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躺着,身边一有人走过便巴巴结结地咦咦呀呀,像在招呼着人理他一理,或是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或是自己将小脚捧到嘴边去啃,那么柔软,没骨头似的一个小人。
二强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回身倒了杯水给乔七七递过去,乔七七连忙站起来半弯着腰双手捧了。
他实在感激这一杯水,至少使他手上有个东西拿着,不至于空落落的整个人无处躺藏似的。
又坐了一会儿,一成叫三丽先回去,一丁身体不好,家里还有孩子。可是三丽说她想今晚留下来陪陪四美。
一成转过脸来又对七七说:也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可是,任谁想走也走不了了。
电话来了,医院来的。
戚成钢被确诊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来人了。
乔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个一条街都被封了。
乔家一家子被隔离在老屋里。
这是这十来年里,乔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四美在听到戚成钢确诊的消息之后就睡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倒是没有哭,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三丽看着实在是怕,偷着在她喝的水里放了碾碎的舒乐安定,四美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乔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四美的睡颜。
这丫头这两年老了这么多,眉心一道极深的川字纹,头发是新烫过的,可惜烫得不大好,显得她比三丽尚要老相一点,鼻翼处微微的有点油光,整张脸睡着时也依然紧绷着有一股哀怨像。
这个妹妹啊,醒时是轻佻的然而睡时却沧桑。
乔一成想,这个世界,人走上一遭,无不千疮百孔的,一个没有伤痛的人倒是异类。可是,为什么,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亲骨肉,会这么难,这么难?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劝下喝了一点米汤。
医院那边半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然而每天的新闻报道中,可以看出,事态的严重,以及这病的严重。也许,戚成钢过不了这一个坎了。这是乔家每一个人都会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警察送进来,还有些日用品,三丽与二强每天给家里打两个电话报下平安。一连几天一家子都是啃点面包点心喝点水对付着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绪稍稍平稳了些,三丽说这样下去不行的,别再躺倒两个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强便说,他去做饭。
二强去厨房,在一堆菜中翻捡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黄烂掉的菜叶,捡出新鲜的一段春笋,加上冰箱里的排骨,炖了一锅好汤。香气一下子扑了一屋子。
那香气一出来,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来了似的,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给一人盛了碗汤,那时家里条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头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儿。
这一天的最后一碗汤是给七七的,乔七七简直不敢抬头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说谢谢。这两天他一直在堂屋里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铺,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从不主动与父亲和兄姐们说话,对一成更是躲得厉害。
吃了饭,二强又捧了碗去洗,一转脸,七七跟了过来,也不说话,愣愣地站着,二强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侧身让他,他也侧身,二人你让我我让你,在狭小的厨房里转不开身,碰到一处,二强笑起来,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头发。七七也笑起来,神色慢慢地活泛起来,从二强手中接了碗过去就洗起来。
二强问他:你怎么只给你丈母娘打电话不给你老婆打?
七七微红了脸说:她在上海。
二强说上海也是可以打的,她总有手机的。
七七埋头洗着,说:上海的是长途。
二强咧开嘴乐呵呵地,你四姐不在乎这一点点钱的。要不你打,这个月你四姐家的电话费你二哥哥付。
七七的也咧嘴无声地笑起来。
二强忽地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弟弟真是个漂亮人物。不过他的漂亮与戚成钢的不同,透着一种理不直气不壮,仿佛他的存在,欠了所有的人。
二强觉得心里怪疼惜的,不由得说:你小的时候,才几个月大吧,有一回,大哥叫我看着你,我一下子睡死了,醒来才发现,你尿了我一头一脸,咱们俩一起泡在你那泡尿里,呵呵,一下子就二十来年了。
七七有点忸怩,转了个话题说:我在担心,四姐夫要不要紧。
二强也皱了眉说:我也是在想呢,谁晓得会怎么样啊。现在这怪里怪气的病可真多,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差,要吃没得吃,生个病也不看医生,自己喝点姜糖水板蓝板,有一回你大哥,切菜把手切了,骨头都看得见,那血流的,也就自己涂了点金霉素软膏,纱布包包,也就那么长好了。
这天晚上,二强就把自己的铺盖搬到堂屋里去了,陪着七七,乔一成半夜起夜的时候,还听见兄弟二人叽叽咕咕在说话。
第二天,寻了个空,一成问二强:你跟小七怎么一下子就那么亲热起来?
二强憨笑道:我发现我们这个小兄弟怪招人疼的。
一成哦了一声。二强忽然放低了声音耳语似地说:大哥,你是不是还在怀疑小七的身世?
一成微惊:你怎么说起这个?
二强说:我也是好多年前听三丽微微提过那么一句,哥......
话未来得及说完,一成摆摆手止住他:妈死了那么多年了,姨丈也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提了。以后,也别提。
二强哦了一声,其实他心里也暗想,以大哥的脾气,嘴上不提,心里是要记一辈子的。真的是,二强想,也没什么。人死了,活着时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一并化成灰了,活着的还计较个什么呢?大哥这个人,样样好,就只是心窄,好多事,道理懂可放不开。
乔一成不再说话,往堂屋里看。
乔七七正与四美的女儿巧巧玩,这个漂亮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看样子很喜欢这个忽然出现的软脾气的小舅舅,七七坐着,她趴在他身后,揪着他头发,替他扎了个冲天辫。七七似乎是被她扯痛了头发,笑着皱鼻子,很快活的样子。
下午,二强烧了大量的热水,一家子像小时候一样用大木盆轮流洗了个澡。
四美捡了件戚成钢的旧外套给七七换,七七穿得略显大,拖了袖口也不知卷一卷。
四美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三丽心里有些怕,她觉得四美不对头了。
乔家一家人被隔离了二十天,终于可以解禁了。
在老屋的最后一个晚上,乔一成睡到半夜,朦胧醒来,听得有悉索之声,半睁开眼,看见床边立了一个人,瘦长,披头散发。
乔一成吓得全身汗毛刷得一下全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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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定了定神,大着胆子细看之下,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才发现,那个披着头发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马坐下来,起得猛了,太阳穴处一阵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压,哑着声音低声问: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站在这儿干什么?差一点给你吓死。
一成坐势要开灯,四美叫:大哥,别开灯。别开。
你......你怎么啦?一成有点慌了,他怕四美这丫头这两个急得脑子出了问题。四美却说:大哥,你就让我在黑地里说两句话吧,在亮处我就说不出口了。
一成心里的慌意落在纸上的墨滴似地越发晕染得大了,下意识地就说: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吗?
晚上临睡前我给三丽的水杯里放了点舒乐安定,就是她这两天老偷着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点,大哥,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就只能说给你听,我怕她又骂我,骂我不争气。
你说。一成在黑暗里冲站床边的一张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说。
四美走过来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四美转脑袋看看四周:大哥,这屋子你多少年没有住了吧?
这间屋子是乔家老屋最大的一间,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晒,没有太阳时却又一向是阴冷的,又潮,当年母亲在的时候,一直想把孩子们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乔老头子一直不肯答应,说家里地方小孩子多,等儿子女儿们都长大了,南面的那间屋一定是睡不下的,还是北面的好,到时可以一隔为二,男孩子住外头半间,女孩子住里头半间。再说,小孩子筋骨壮,屁股上有三把火,冷点儿潮点儿怕个什么?
也算是老头子有点远见,兄弟姐妹几个成大之后的那几年里,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两小间。后来,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这才把那隔断又拆了。这些日子,屋中间又拉起了一道布帘,三丽与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强与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声音恍惚像叹着一口悠长的气: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原先这屋子,是没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时候,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呆在屋里,老是怕那上面吊着个吊死鬼。我结婚的时候,戚成钢说,这样子太难看,而且灰尘又大,就自己做了个天花板,在四周墙上钉上粗号铁丝,糊上厚纸板,外头再上一层纸上再涂上涂料,弄个还像那么回事,来看新房的人,个个都说好,都以为是找装修的做的一个吊顶。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可又不好表现出来,敷衍着说:你们家戚成钢倒也是个能干的人。
黑暗里四美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人是能干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会哄人了,小殷勤比谁都会做,也不大撒谎,钱上头也不计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来,总是爽快地给。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个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气得掉过脸就回家了,临到他出院也没来看母女俩一眼,可是戚成钢,半句话也没说,高兴的什么似的,那样子,倒不是假装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丢下,同病房的女人们都说我命好。戚成钢啊,人不是坏人,就是这心哪,就是那么地不规矩,有时候我想啊,兴许这就是一种病,就跟心脏病似的,有先天的。从小我就想嫁一个漂亮人物,果然就那么有运气,让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个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觉着不该太偏爱我,就给了戚成钢这么个天生的毛病。
乔一成静静地听着,在这五月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觉得手脚阵阵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转过头来冲着他,那样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终究还是没有靠过来。
大哥,她说,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大喜欢我,嫌我不上进,人头猪脑,不爱学习,长大了又嫌我叨三不着两,我也晓得你不满意我跟戚成钢的婚事,四美的声音突在俏皮起来:我晓得你不满意什么,你是不满意我送上门去,我晓得在你的心里,好姑娘的标准就是要自重,端着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后头求,轻易不松口,对不对?
四美终于欠身子挨过来,坐在床上一成的身边,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微地晃着,那时候一成总是会纠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里不要晃腿!
四美接着说:大哥,我求你个事儿。我知道你再不喜欢我,心里总还是拿我当妹妹的,你也总是我嫡嫡亲亲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四美低下头,头发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求你替我照顾我女儿。大哥,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要去求他们,我要跟他们说......
不要说了,乔一成猛地拔高声音止住她的话,又压低了声重复:你不准去。听见没?不准你去!我不准!
大哥,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们。四美说,大哥,我想了好久,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戚成钢,我要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去医院守着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顾巧巧。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爷爷奶奶。有饭你赏她一口吃,冷的热的都不要紧,我们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给她一件半件,生活条件不要好不要高,够活就行。可是,求你给她多读两年书,读到大学,将来,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对象,找个厚道踏实的人,像你,像齐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紧了!别跟我似的,糊涂了一辈子。
知道自己糊涂,你现在还要糊涂下去吗?一成抓着四美的肩,恶狠狠地问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
乔一成想,过去只听说过有愚忠,看到乔四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愚爱。
第二天,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各自要回家了,乔四美新换了件外套,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从小厨房端了稀饭与蒸好的包子来。
四美趁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宣布:我今天要上医院去。去找戚成钢去。我守着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气的时候总该有个人在他身边,我不能让他那么孤伶伶的一个人走。我得给他收尸去。
乔四美的话好像在屋里扔下了一个重磅的炸弹,炸得每一个人魂飞魄散。
三丽先跳起来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当一个布娃娃似地摇晃,她以为她疯了。
然后是二强,然后是乔老头,统统跳了起来。乔七七吓得躲在一边,好半天才想来来拉住乱蹦跳着的老父亲。
你是疯了,疯了,你不要你女儿了吗?三丽说。
乔一成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戚巧巧,大叫了一声: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样的一声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乔一成说,让她去吧。谁也拦不住的。巧巧,我带走。我养着她!
四美突然说了一句话:多谢你大哥。我的女儿,我总不想她没有爸爸,别的事情,统统以后再说。
一成诧异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得这个妹妹。
乔四美终于要走了。
临走前四美自己关在里屋收拾一点东西。戚成钢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虽然兴许根本用不上。还带上相册,那一两件首饰四美给塞进了在衣橱底,放了提前写好的条子,写着,要是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三丽,二强老婆还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个纪念。
戚成钢自己有一个小皮箱,是结婚那会儿从他家里带过来的,装了些他自己的东西,平时四美也从没想着要打开来看看。那个时候想着,有时候,不看还好。眼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他不存在。这会儿,四美却打开了。
却也没有什么,一张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开来,原来写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钱不多,四美拿出来给放到首饰盒里。还有些旧时的书与衣服,戚成钢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艺儿,玩艺儿下面,压着一摞信,大概有十来封。四美打开一封来看,是安徽来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两个月。
四美把信按原样扎好,从床下拉出个小铁簸箕,一把火全烧了。
乔四美做为非典感染者家属赶到医院,是乔一成送她去了。乔一成不许三丽与二强他们去,叫他们看好四美的女儿。
乔四美郑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护他,她说她可以跟政府签下生死状,一切出于她自愿,生死不与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并没有立刻得到应允。其实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办法进到隔离区。
乔四美在医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护服,进入戒备森严的隔离区。
乔一成没能送她进去,他甚至也是连隔离区的屋角都没能看见。
乔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离病房里,乔四美见到戚成钢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四美后来也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好像那不过是她的一场梦,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哪个人不做梦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会逮着人就说她做过的一个梦的。
但是还是会有消息传出来。
情况慢慢地好转起来,戚成钢清醒了,虽然还没有过危险期,可是他醒过来了。
戚成钢用了一种新药了,疗效似乎还不错。
乔四美倒一直身体不错。
她没有染上病。
然后,是戚成钢过了危险期了。
一晃眼,四个月过去了,国庆一过,眼看着就到了年底。
那天乔一成去医院,他跟二强三丽他们约好的,这段时间大家都要不时地上医院查一查身体,以防万一。还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还平安,连个小感冒都没有得过。
乔一成把他们一个个地送走,自己留下来跟相熟的医院说了一会儿话,从他办公室出来,下楼的时候看见有勤杂工刚拖了地面,到处湿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个“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个女人在他前方不远处,脚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后倒去,乔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给扶住。
那女人转过头来向他说谢谢。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试探地缓缓地叫出乔一成的名字。
乔一成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是全是声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种空到极处静到极处的声响弥漫了他整个脑袋。
乔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绽出一个笑容来:是的,是我。这些年你好吗?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啊?哦,你怎么会也在这里呢?
乔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着有事,我们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什么急事的。
乔一成和女人一起来到医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地上去,小桥流水亭阁幽径,转过一道回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内装修得相当别致,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间,垂着细竹的帘子,有着汉服的女子在轻轻拨弄着古琴,乐声谙哑缓慢。
在茶室外,隔着长廊与小桥流水一道矮墙,宽阔的街道上奔驰着各色车辆,街那边就是全市最著名的医院,街这边是极宏伟的银行大楼。
一边是生死一线,一边是红尘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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