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尘埃落定-《喜劫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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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想来,芃芃,真应该听你母亲的。

    “玉门关破,凉州城果然大乱,我……我也是第一次见那般烽火连天的场面,匈奴人杀红了眼,遍地都是残肢断臂,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太守府,高士则那厮胆小如鼠,外面哀鸿遍野,太守府却牢固得像个铁桶,城中精锐尽数守在那里,我拼命敲门……拼命地敲……”

    他拼命地敲,说自己是嘉敏太子,从匈奴人手中死里逃生的嘉敏太子。

    守门的士兵说自己要去禀报大人,要他们等候片刻。

    可他们等来的,却是上百名手持重弩的士兵。

    雍王爷的手忍不住抖起来,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毫无章法地将石桌上的棋盘都掀翻在地。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平澜抓住了雍王颤抖的手:“父王。”

    雍王眸中含泪,紧抓着她的手:“芃芃啊……你母亲,是万箭……万箭穿心而亡……”

    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如困兽一般的呜咽之声忍不住让平澜湿了眼眶。

    “我一直想不明白,如高士则那般懦弱的人,怎么有那撑破天的胆子,将本王一家三口送到匈奴人手里,后来还主动打开玉门关,引贼入关。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

    “高士则手下有一匈奴幕僚,是当年我朝大破匈奴的时候,他们送来的质子,那幕僚名唤莫喇,巧言哄劝高士则放自己回匈奴,自己必定会劝大单于鸣金收兵,高士则那个蠢货,立即就放虎归了山,莫喇熟知关内地形,把大晁卖了个一干二净,因此后来匈奴人才一路打到了长安。

    “直到几年后,楼彻在关外抓到了莫喇,重刑之下,他终于说出了所有的事。”

    平澜缓缓吐了口气:“是皇叔做的吗?”

    雍王爷点了点头:“芃芃,历来皇室倾轧,手足相残,都是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你皇叔野心无可厚非,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己之利,不顾天下黎民,打开玉门关,更不应该,动了杀心,害死你母亲。”

    所以他要如何去记住阮簌呢?

    光是记住她在他怀中咳血闭眼的那一幕,就让他肝肠寸断,恨不得立即提了刀冲进勤政殿,给那躺在龙床上的奸人脖子上来一刀。

    可他不能,他被一道先帝遗旨困在了金陵城里,手上无权,只能装出一副闲散王爷的样子,荒唐度日。

    他越荒唐,皇帝便越高兴。

    直到这次平澜和亲,叫他找到了可乘之机。

    “可是父王……”平澜蹙眉沉吟,“造反之事不是儿戏,兵马一事,就是首要问题。”

    雍王爷抬眸看她一眼:“你以为为父这十多年,真是逗猫养蛐蛐儿去了吗?”

    他随手拈了颗棋子,在指尖把玩:“楼家替为父养了十万兵马。”

    十万……

    平澜一惊:“楼家……可靠吗?”

    “可靠。”

    “父王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楼家家主,同本王一样。”

    平澜恍然:“父王是说,楼彻他……”

    雍王爷点头:“他的发妻,死在了玉门关那场战役中。”

    难怪先前见到楼彻,觉得他美则美矣,然而眉间却似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愁绪,脸上朗朗笑意,眼底却冰封千里。

    原来是身怀亡妻之恨。

    “此外,太傅长孙谢雩、护国将军之子卫戍、新科探花贺兰辞都是我们的人。”

    这些人的名字都如此耳熟,平澜不禁嘴角抽搐:“他们不是父王你给女儿说的那些亲事吗?”

    “若不是说了你的亲,他们又怎会倒霉到惹皇上厌弃?”

    平澜满头黑线:“父王,乌鸦嘴什么的,都是你搞的鬼吧?”

    雍王爷狡猾笑道:“乖女儿,别生气,当年我若不传出这谣言,你都不知被你皇叔指了多少门亲。”

    果真是老狐狸啊,她父王。

    他居然从那时候就防起了皇帝,这么一想,燕燕的病应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毕竟侍女燕燕,是她皇叔赏赐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平澜叹了口气,回忆道,“那日我被囚无极门,看到了一个人,他面容我倒不曾看清,只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貔貅玉佩,却很是眼熟。”

    “嗯。”雍王爷道,“那是你皇叔的人,东厂那边的指挥使,你进宫时可能偶尔撞见过一眼。”

    平澜震惊道:“皇叔他竟连江湖中事都有涉及?”

    “何止涉及?”雍王爷嗤笑一声,“你皇叔那只手,就差没捅破这天了。你以为祁门好端端的为何覆灭,不过是作为你皇叔座下的一条狗,知晓主人太多腌臜事,最后被主人宰了而已。陆凛那小子,是运气不好,被有心人递了个黑锅。”

    平澜垂下眼皮,动了动扣在石桌上的手指。

    雍王爷看在眼里,继续道:“祁门覆灭,无极门便坐收渔翁之利,不仅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门主还登上了盟主之位,而无极门,也成了你皇叔手中崭新的一把刀。”

    “如此说来,那和宫隐书信往来的那位极尊贵的大人,便是皇叔了?”

    “不错,与虎谋皮,宫隐也走了无极门的老路,为了给自己留下后招,竟将那些密信都保留着。”

    平澜不解:“那为何那些信最后都到了各大门派手中?”

    雍王爷微笑不语。

    平澜明白过来:“父王,是您!”

    “他密室之中还有道机关,墙落下来,就挡住了那些秘密。”

    她道那日宫隐为何能在短时间内清空那么多书信,原来是有这样一层关窍在。

    “只是……”平澜疑惑道,“父王您是如何知晓?”

    雍王爷满脸神秘道:“自然是有高人相助。”

    “谁?”

    “正是那我儿未看清脸的人。”

    “东厂指挥使?”平澜瞪大了眼,“他何时成了父王您的人?”

    “非也。”雍王爷摇了摇手指。

    “真正的东厂指挥使确实是你皇叔的人,只是他早死了,现在披着那层皮的人,是孟家的人。”

    “孟家?交州三姓里的孟家?”

    “不错,祁门覆灭,如今林家做大,孟氏一族夹缝中求生存,我便将他们收归己用。孟氏擅乔装易容,且擅长千里追踪而不被人发觉,可为我儿所用,你出去这半年,为父一直派他们跟着你。”

    一通百通,听父王这么一说,平澜觉得自己任督二脉像被打通了一样。

    她沉思道:“叶伯伯在药王谷养病时,曾有人闯进去,后来却来了一队黑衣人救了他们,原来那些人是孟家的人。”

    “对。”

    “那看来,各大世家门派收到的那些信,也全是孟家的手笔了。”

    雍王爷点点头。

    这样一来,那些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谜团,便都分明了。

    皇帝当年想坐上那把龙椅,可有嘉敏太子这位正统储君在,他就是排到死怕是也排不上号。于是,他趁着太子一家前往凉州调查军饷贪污一案,凉州太守本就心虚,害怕太子查出什么,又经当时还是端王殿下的皇帝怂恿,将嘉敏太子一家三口卖给了匈奴人,不料匈奴单于却另有想法,想利用太子与大晁和谈,端王见状又是一通煽风点火,这才有了后来的玉门关破,大晁数年的动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祁门为皇帝在奔走,结果又被皇帝过河拆桥,新兴起的无极门灭了祁氏满门,后又嫁祸给陆凛。

    只可惜天网恢恢,漏了个莫喇让她父王知道了当年真相,联合楼氏、孟氏两族苦心筹谋多年,才有了秋后算账的今日。

    乌云蔽日,天一下子阴了下来,雍王爷坐在阴影里,脸上泪痕已经干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王爷。

    他望着平澜的眼睛,轻声道:“芃芃,这天马上就要变了,你……”

    平澜与他双手相握,郑重宣誓:“父王,女儿会与你一起。”

    大晁延宁十五年,雍王独女北宁郡主晋封公主,赐封号为“永安”,和亲匈奴。

    然雍王忧女过重,于同年四月病逝金陵。噩耗传至凉州,公主大恸,披麻戴孝,跪地痛哭,指天誓地痛言皇帝数十罪状,其中不乏皇帝心狠手辣,迫使他们父女骨肉分离等诛心之语。

    同年五月,公主集齐西北十万铁骑挥兵南下,大破玉门关,直指中原,意图谋反。

    此后天下局势,分崩离析即在眼下。

    6

    圆月夜。

    平澜背手站在高大的城墙上,沉默不语地抬头看着天空。

    她看了许久,身后那人竟也沉得住气,陪着她一同看了许久。

    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出声相询:“你还要在那里藏多久?”

    那人自阴影中走出来,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在月光下越发风姿出众,叫人移不开眼。

    平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略显局促地紧了紧窝在剑柄上的长指,随后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没藏。”

    “什么?”平澜下意识地反问。

    陆鹤轩看她一眼。

    “我说我没藏着。”

    他只是受人所托前来寻她。

    晚膳的时候侍女莺莺怎么也找不着她,急得快要疯掉,最后竟问到他这里来了。他上到城楼时,正看到平澜呆呆地看着天际,月光清冷,洒在她眉眼如画的脸上,她又穿着一身清冷的孝服,发上无多余装饰,只鬓边别了一朵清丽的小白花,整个人看着却美丽出尘,像是即将要上九天揽月、飘然而去的仙人。

    陆鹤轩不禁看入神了。

    她看了明月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的侍女在找你。”

    平澜便明白他只是被莺莺支使来找她,撇了撇嘴,转身抚住冰冷的城墙。

    她随口问道:“那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陆鹤轩愣了愣,老实道:“猜的。”

    平澜笑笑,指了指城楼下:“你还记不记得此处?十五年前,我们就是在此处分别。”

    陆鹤轩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下望去,不由得嘴角微抿,眼睛里都是温柔笑意。

    这城楼饱经风霜,不少砖块上已经生了裂纹,因靠近大漠,裹上了一层黄扑扑的颜色,看不出底下真正的色彩,十余丈高的城门上,是“玉门关”三个大字。

    这便是大晁边境,抵御无数蛮族鞑子百余年的玉门关。

    玉门关下,多少黄土白骨,但于陆鹤轩而言,它却意味着一次瑰丽的冒险和堪称温柔的往事。

    那时,他的父母健在,而他与少时的平澜初遇。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拼命地拉着你的袖子不放手。”

    陆鹤轩似乎也记起来了当时的场面,脸上笑意越发明显。

    “可惜啊,陆鹤轩。”她的语气低落起来,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就没了母亲。

    “她就死在这座城中,听我父王说,是中箭身亡,死的时候异常痛苦,把我父王的衣领都揪歪了,大抵是想不到,自己怎么就死在了她一心想保护的大晁子民手里。”

    她双手撑住城墙,背对着陆鹤轩。

    背影清癯,一副纤细女儿家骨架,不知怎么去承担其亡母之恨和这天下的重任。

    陆鹤轩的眼眸里顿时溢满了心疼,想伸手将那孱弱身躯揽入怀中,可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

    几番犹豫之间,平澜已摆脱低落情绪,再度开口时,问的却是有关公事。

    “你还穿着铠甲,应该是从营帐那边来,如何?那三千金吾卫可愿归顺于我?”

    陆鹤轩点点头:“殿下在阵前所说的那番话震慑住了他们,三千金吾卫无一不服,都愿誓死追随殿下。”

    平澜哼笑一声:“贺兰辞那家伙,一手檄文还是写得不错的。”

    贺兰辞正是雍王为她说的那第三门亲,被她点评貌丑的今科探花郎。其实他本人倒也生得不丑,普通人的面貌,只是同平澜、陆鹤轩这样的人一比较起来,显然是不够看了。

    话说雍王爷筹谋数十年,为她留下数道倚仗,第一门亲太傅长孙谢雩,对自家祖父和圣上恪守古制的中庸之道早已心存不满,在这场大洗牌中选择倾向雍王,可以算是平澜得力的谋臣;第二门亲事护国将军之子卫戍是平澜手下一名力将,攻下玉门关就有他的一半功劳,另一半自然是眼前的陆鹤轩;而贺兰辞这人,寒窗苦读十载,诸子百家可谓是倒背如流,谋逆这种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大好听,这人此时就派上了用场,他是一个满腹经纶但又难得不迂腐的士大夫,文章写得漂亮,字字珠玑,按她父王的话讲,就是“身上没有酸腐气的书生”,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了平澜很大的方便。

    就比如护送她和亲的这三千金吾卫本是朝廷的人,雍王爷苦心孤诣十五年,在富可敌国的楼家帮助下,悄悄养了十万兵,这兵来之不易,仗当然是能不打就不打。

    玉门关外,她将贺兰辞拟给她的檄文洋洋洒洒念出来,本意就是为了招安那些金吾卫,用她皇叔的人去打她皇叔。

    “不过,”平澜笑道,“其实也并非仅仅是那篇檄文,弄丢了和亲的公主,那首领明白回金陵了也是个赐死的命,还不如搏一把,跟着我,兴许还有个封将称王的一天。”

    陆鹤轩颔首道:“殿下英明。”

    “那你呢?”平澜微笑道。

    “什么?”陆鹤轩茫然。

    “你想不想官拜上将军,受良田万顷?”

    “不想。”他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哦?”平澜这下好奇了。

    “那你为何要离开桃花坞,不去过自己心心念念的安稳人生,跑来这里?将军百战死?打仗和‘安稳’二字,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眼前的人沉默许久。

    平澜背着手探身,拉近与他的距离,二人面对面,呼吸声几近可闻。

    “为什么?”她不依不饶地逼问。

    鼻端传来熟悉的冷梅香,陆鹤轩觉得自己的脑袋此时化作了一个热炉子上的水壶,心脏里冒着咕噜咕噜的水泡,眼看着要开了。

    “我……我……”

    “你什么?”

    “我想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什么?”

    这次轮到平澜发起愣来。

    陆鹤轩终于敢垂眼直视她,像是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看着她的眼睛,像宣誓那般语气郑重地对她道:“盛世永安,河清海晏,蛮夷鞑虏四方跪服,万国来朝。

    “我要给你这样一个太平盛世。”

    他一字一句道。

    这话这样熟悉……

    平澜先是发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破天荒地大笑起来。

    是真的大笑,他能看见她笑弯了的双眸和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些时日以来,她要么是在为攻打金陵的事情犯愁,要么是端着一副公主的架子,很少有像此时这般开怀大笑的模样,眉眼里都是愉悦的笑意。

    陆鹤轩不懂她为何发笑,但觉得她若能时常这样笑,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平澜笑完,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将军大人,你未免太过自负了。”

    陆鹤轩的重点却放在了她对他的称呼上。

    “将军大人?”

    平澜恍然道:“哦,当然,暂且还是副将军,你资历不够,不好越过卫戍去。”

    问题是这个吗?

    陆鹤轩无语:“我……”

    平澜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低头看向他腰间,沉吟道:“唔……你这剑不像个将军使的。”

    他的剑是军中人手发的一把,制式简单,无多余修饰,很普通的一把剑。

    陆鹤轩还在纠结自己为何在她一念之间,就从一个随行侍卫扶摇直上成了将军。

    平澜随他去,不想在城楼上继续吹冷风,便预备回去,经过陆鹤轩身旁时,突然启唇道。

    “我从你师父那里得知,他是吃了我父亲给的昆仑雪莲,才捡回一命。”

    陆鹤轩瞳孔倏地紧缩。

    平澜轻笑一声:“老头整日在我这儿骂骂咧咧,说自己养了个不孝徒儿,师父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他却拿着那救命的药救了别的姑娘。”

    叶逊怎能不骂?

    连他自己,都恨不得骂自己一场。

    叶逊为了他丢了一双眼睛,是恩人也是亲人,可当平澜惨白着脸,七窍流血地躺在他怀里时,他心如刀绞。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可她才十八岁。

    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她那双眼睛,还要赏遍世间美景,她那双手,还要弹出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呢?

    她是他拼了命从匈奴疯狗营帐里救回来的姑娘,他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她的身体里,流着他少年时代里最赤诚的血液。

    从前的胖丫头长成了他都认不出来的美丽少女,又不知何时悄然钻进他的心房,一颦一笑都牵引着他的目光。

    他从怀中掏出那瓶血的时候,王小二眼睛瞪得老大,大抵是想不到,他真的愿意放弃他师父活命的机会,将解药用在平澜身上。

    那天的事,现在想来,依旧让他如鲠在喉。

    “我……”

    “不必再说,”平澜打断他,“你只要记着,我们都还好好活着。”

    他侧头去看她,刚好看到她唇边绽放的笑。

    “陆鹤轩,回你房间去看看,我为你备了一份礼物。”

    走出不远,她又回头问道:“陆鹤轩,你可知‘力挽狂澜’四个字?”

    “知道,怎么?”

    他漆黑的眼珠望向她。

    平澜清了清嗓子,竟有些心虚起来。

    “不怎么,你知道即可。”

    深夜,陆鹤轩回到房中,果然见房中桌子上,放了一个长方形的黑盒子。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黑盒,看到里面果然装着一把剑。

    是一把很有气势的剑。

    剑柄和剑鞘呈黑色,剑鞘上绘着桃花,还缀了一些名贵玉石。

    他拿起剑,抽开剑鞘,看到了雪亮的剑身,应是西域沉水银打造,西域所有沉水银矿,皆由楼家一手掌握,看来这柄剑,出自楼家。

    突然,他眼神一闪,仔细看向剑身上的小字。

    “挽澜……”

    他笑出了声。

    小字苍劲有力,笔画银钩,同那日字条上秀气的簪花小楷并不同出一派。

    但他知道,无论是狂草或是小楷,皆出自她一人之手。

    7

    永安公主率领的铁骑,终是在第二年的冬日,进了金陵城,踏碎了无数偏安一隅的旧贵族门阀的美梦。

    最后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延宁王朝彻底被推翻,永安公主称帝,改号建元,建元帝登基后,执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废除延宁帝的尊号,称其为废帝,发配皇陵,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后大封其部下谢雩为内阁首辅,卫戍为禁军统领。

    而在这场南伐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陆凛,出身不明,来历神秘,却被建元帝赐官大将军,一时风光无两。

    平澜站在城楼上,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打你手心了!雪这样冰,回头你又着凉。”

    雍王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澜回身,见他披着大氅缓缓走来。

    “做什么愁眉苦脸的?我不就训了你一句?”他走到平澜身前,替她紧了紧披风,又顺手捏了捏她手感极好的脸颊。

    平澜继续面无表情,只是眼中有些许水色。

    雍王爷神色夸张地道:“不是吧?为父不过训了一句,你别哭啊,你可千万别哭啊,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说出去叫人笑话。”

    平澜抹了把鼻子,没好气道:“谁哭了?我不过是被风迷了眼睛。”

    雍王爷温和地笑了笑,又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好脾气地道:“好好,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平澜鼻头忍不住又是一酸,带着哭腔道:“父王,您……就不能不走吗?”

    她就不明白了,皇叔已经被她贬为庶人,去母亲陵前忏悔终生,京城也会安定下来,她父亲为何执意要走。

    雍王爷没有回答她,走到城墙前,看着漫天坠落的雪花,带着微笑回忆道:“你母亲从前最向往胡天八月飞雪的美景。”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低笑道,“这是她时常念着的一首诗。”

    平澜撇了撇嘴:“金陵也有雪。”

    雍王爷失笑:“从前江南下雪可下的少,不似这几年,才下得多了些。我和你母亲相识就是因为雪,她自小长在江南,竟从未见过雪,得知我从北方来,一个劲儿地缠着我问瑞雪满城究竟是何等景致,我被她缠得头疼,只好画了一柄扇面给她。”

    这个平澜知道,绘着白雪红梅的绢丝团扇,是她母亲此生最钟爱的物品。

    “哈哈哈哈,自然,她后来嫁了我去长安,终于见到了雪景,土包子似的满院子大叫。”

    平澜也忍俊不禁,她见惯了母亲知书达理的模样,想象不出母亲竟还有那般孩子气的模样。

    雍王爷收起笑道:“芃芃,我和你母亲不仅要看雪,她还想去看塞北的大雁,岭南的荔枝,东方海上的日出。

    “她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带她去看,如今她不在了,为父倒是想在这九州走一遭,也算是让她借为父的眼睛,看一看这世间她还未曾见过的美景。”

    平澜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阮簌于她,于雍王爷而言,都是心底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用他最珍爱的事物去挽留他:“那您的狸奴呢?那只肥猫,您不要它了?”

    雍王爷笑笑:“托付给你了,你可要照顾好你的妹妹啊。”

    平澜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照顾,回头吩咐御膳房,将它炖了吃了。”

    雍王爷哈哈大笑:“那你可得好好吃,它那身肉,都是本王真金白银养出来的。”

    “父王……”平澜咬了咬唇,“难道您……放心我吗?”

    “不放心啊,可孩子大了,总要自己飞的。”

    “我……父王,我真的能当皇帝吗?”

    雍王爷睨了她一眼:“为何不能?”

    “这……我是女儿身。”

    雍王爷冷哼一声:“女儿又怎样?我儿胸中块垒胜过天下男儿。”

    “历史上从未有过女皇帝。”

    “所以我儿才要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这违背祖制,罔顾纲常。”

    雍王爷笑得肆意,安慰道:“乖,我们祖宗,都是讲道理的好祖宗,他们定会原谅吾儿,若不原谅,唔,反正死都死了,你还理他们作甚。”

    平澜:“……”

    “好了,”雍王爷拍拍她的肩膀,“为父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再说,你不是还有个帮手帮你吗,为父来之前,他立在那儿看着你许久了。”

    平澜看向暗影里那沉默伫立着的人,不由得暖心一笑。

    雍王爷见了白眼一翻:“你啊,我看今日朝堂上,你不像是想封他为大将军的样子。”

    平澜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道:“那我能封他做什么?”

    “王夫。”

    平澜内心想法被拆穿,悻悻然笑了两声。

    雍王爷却有些焦愁:“你封他为将军,将来可是要上战场的,匈奴本就对和亲失败心存不满,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晁与匈奴之间,怕是马上就有一场恶战。”

    平澜眉毛一扬:“打就打,怕他们作甚!我老早就想打一场了,哼。”

    年轻的女帝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得意与张狂,话语里都是对那人的信任与依赖:“朕的大将军武功盖世,战无败绩,定会打得他们滚回老巢,凯旋归来。”

    雍王莞尔一笑:“为父走了。”

    “这就走?”

    雍王爷点头转身。

    平澜在后面喊道:“父王,我送你?”

    他挥了挥手,那挺拔孤绝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了雪幕里。

    许久,平澜盯着父王离去的方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人,默默地站在她的身旁不说话。

    平澜喃喃道:“陆鹤轩。”

    “我在。”

    “我爹走了。”

    那人话语不多,只简单回答道:“我还在。”

    是啊,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好在,他会一直在她身旁……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他会与她一处,笑看宴席散场,宾客兴尽而归。

    平澜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伤感了,她转过身,眼底有雀跃笑意。

    “陆鹤轩,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你喜欢过我吗?”

    陆鹤轩摇了摇头。

    平澜一愣,眼中的光倏地熄灭,她有种自取其辱的羞耻感,这让她的语句颠三倒四起来。

    “我……我知道的……我只是……只是问问……”

    “去掉‘过’字。”

    “什么?”她愣愣地抬头。

    “我说,去掉‘过’字,我一直喜欢你。”

    “哦。”

    她神情呆滞地应了一声,脑子里却炸起万千烟花。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问道:“那你愿意做我的郎君吗?”

    面前的人一直没回答,她等得焦灼,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这一看,就叫她看到了答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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